吃完饭已是八点多了，在这偏僻的山村里，除了狗叫声和风声，整条道路上没有一个人的身影。这六七月里，正是忙种季节，每到天黑就都各自守在各家门里；要么看会电视，早早就睡了，第二天，天不亮就要爬起来到田里干活去，这就是农民。她帮他收拾了碗筷，他走回到堂屋里修了修早已没用的电视机；说它没用，只是有些花纹，但还能听得清声音。没一会就修好了，恢复了正常，虽缺少彩色，但比一开始强多了。他把它放在贡桌前的那张桌子上，摆好位置，走回到沙发上坐了下来，整个身子斜躺在一角；这是他惯有的姿势，也是这农村里有沙发的人家习惯有的坐姿（睡姿）。除了妇女外，大人小孩全都喜欢这样斜靠在沙发一角；要么是四脚八叉，要么就是双腿并拢紧靠在沙发角上，或者是绠个二郞腿翘在那里，一坐就是半个晚上。有时候，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电视；有时候呢，闭着眼睛呼呼睡着了。朴实的农家人，他已经习惯了。他没有要睡的意思，只是感觉累了些；倒不是因为干了多少活，只是习惯了这时候累，也是习惯了这时候的停留。有人说，环境会影响一个人；他好几年都没这么放纵过自己了，以前对自己要求都是很严格的；站有站相，坐有坐相，走路也较当兵的有个样。他害怕驼背；村里就有一个老头是驼背的，儿子和媳妇生了个儿子也是驼背，大小就跟他爷爷一样；背直不起来，听说是遗传。那时，他就觉得肯定是平时不注意直腰形成的；他就每天要求自己直着身子，没事就去跑步。在大城市里都很流行运动，他就跟着那些热爱生活的人学了些运动技能。经过一阵子的城市生活，他也明白了，要生活，身体是根本；没有个好的身体，生活就没有任何意义。现在呢！他回家了，没有进步反倒往向滑。在家生活一阵子后，他越来越感觉到，以前好不容易学到的思想，现在基本上快消失了，儿时的梦，曾经的理想，去追求过的那段时光；再找不到那种感觉来思考问题了，一切好像又恢复到了一开始那个乡巴佬模样。想写点什么好的东西，也找不到灵感了；整天听到的不是狗叫，就是鸡鸣。他害怕这样沉沦下去了，一辈子就这样平庸着过去了。梦想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完成了，再没有了十八岁的热情和冲劲了。他不害怕改变，他担心的是改变之后还不如从前。
“三哥，你累了？”她站在那里看他一动不动靠在那里，眼睛半闭不闭的；在他跟前坐了下来。
“没有，就是想躺会”他赶紧坐了起来，身子朝一边挪了挪，腾了个大大的位置来给她。
“我看你有气没力的样子，还以为......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？”她伸手摸摸他的额头，“也不烫啊！”
“我好着呢！你别咒我了，等下倒真头疼那你可要负责任的”他把头偏了偏，有点害羞的样子，她赶紧把手伸了回去。
“我才懒得咒你呢！你要真不舒服，我倒可以伺候你些日子”话刚一出，她赶忙把头低了回去，脸刷地变得通红。
“你是不是想嫁个山里人，看上我了呢？”
“少臭美了，我可不想一辈子种田；住这里倒还是挻舒服的；但我在不了一辈子”
“种田有什么不好的，我们家都种了好几代田了；除了我以外，没有一个闲种田不好的”
“你闲种田不好，那为什么还要种呢？倒不如把地卖了，出外打工去”
“种田虽然不好，但我还是喜欢种；我喜欢这样的劳动，喜欢这样的清静，喜欢这样的朴实。之所以闲，是因为老种不出粮食来，生在山沟里了；地不肥，田不平，一年庄稼没几成。别的都挻好的”他起身把电视给关了，拿了个碗倒了点水喝了两口，“你要喝水吗？”他把碗放在桌子上看看她。
“要喝，你给倒过来”她坐在那里，两腿绠在一起，两只小手伸了过去。
他倒了一小碗端到她跟前，她双手接了过来，喝了几口他把碗接了回去，“还喝吗？”问道。
“谢谢，不喝了”她用手抹抹嘴，很满意的样子看着他；他把碗放在桌子上，走回来在她旁边坐了下来。
“想睡觉了吗？我给你收拾房间去”他说着站了起来。
“还不呢！我想聊会天”她一把拉住他的衣领，他把脚又缩了回来，转头看着她。
“我见你半天不说话，还以为你要睡了呢？这倒好，我也想聊聊天；想聊什么呢？”
“你的故事还没讲完，我还想听下去呢！”
“那不是一下子就能讲得完的，都是一些过去的无聊事；你不觉得枯燥吗？”
“不觉得，我倒觉得挻有意思的；听一个人的过去，就像看一部电影一样，我喜欢想像那样的场景和那些感人的事情”
“这些事，每个人都会有经历；当然，除了那些富有的人之外。像我们村就有好几个我这样出身的人”
“我想，他们可不会像你这么明白你的经历，更不会像你一样知道看书，作记录。你有写日记吗？”
“以前写了些，但现在全部扔掉了”
“为什么要扔掉？”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。
“不知道，那时候就是想把它扔掉；不想去回忆那些事情，回忆起来痛苦得很”他把身子往后靠在沙发上，沙发发出吱吱的声音，就像是经不住压力快要散架了一样。
“你说你爹爹后来变得古怪了，之后呢？”
“之后就是经常和我妈吵架，经常听见我妈哭”
“那时候你几岁了？”
“我上小学二年级了”
“我想听”她像个孩子一样，期待的眼神盯着他的脸。他看看她，又将视线转向对面房间的那道门上。
“在村里的事记不太多了，我只记得有一年我妈打过我”
“打你？为什么打你？”
“我偷了村里比我小的一个有钱小孩子的笔，还去了他家拿了些东西；骗了他好多的钱。他的妈妈去告我妈了，我妈当着那些同学的面在教室门外抽我，玩命的打，拧我的耳朵；我哭得很厉害，她也一样。我妈骂我，骂得很凶，骂什么我也不记得了；但她当时的表情，我依旧记在心里，倒不是恨她，而是想她。”他停了下来，一动不动地看着屋子顶上的那几根木头。他们家有二楼，是用木材装订的；在这里，大多数人家的房子都是这个样子。
“后来呢？”她有些按奈不住自己的情绪。
“后来我变得很退缩和自卑；村里很多人都看不起我了，还有我妈也觉得丢脸。回到家，我爹也打了我，给了我两个耳光，揪了我的耳朵。我开始意识到我自己在犯错了。后来每去上课就会退缩，总害怕被老师叫到黑板上去，总担心被点名；我的心里已经有了阴影，总害怕批评。但没有人告诉我我该怎么做，我妈不知道，我爹也不知道，包括那些老师也没说应该如何安慰和教导我。我就这样过了几年，一直到去别的村念四级以上的小学。我胆子小，是被吓的，从小就被吓出来的；打怕了，就变小了。还有就是因为家里穷，我爸妈经常吵架。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，从小的那天开始，我跟我哥就很懂事，总能明白别人的一些心思。我爹妈生气吵架，我跟我哥就知道自己烧火做饭，放牛割草。在离我们村有几十里远的一个民族村，每年的三月八号都会举行斗牛；村里的人每到那天就都把自家的牛羊锁了，一家老小全都上那村里去；我们家也是一样。我记得有一年，我跟我哥都在别地念小学了，我哥快小学毕业了，我上四年级。那几天，天不冷不热；穿个衬衫也能走出汗来。我们走了有几十公里远”
“几十公里？”她惊讶得张着嘴巴。
“甚至还要多，但我们都不觉得远，只觉得很好玩，很开心”
“没有车吗？”
“有，但很贵；以前只有一辆拖拉机，能拉得下几十个人，都是人挤人。后来慢慢的村里有的人有了些钱，就买了一辆解放汽车；一天跑两回，基本都能拉得完。我爹吃了饭就走了，我妈让她等等我们，但他不说话就出去了；直到晚上甚至第二天，第三天才会回来。那个节日一共是三天，我爹有时去二天，有时三天都去完；但就没有一次是带着我们一块的。我妈收了碗筷，给我们换了些干净但布丁大块的衣服，就牵着我们开始走路去了。看着别人都坐在车上笑呵呵的样子，我们只是低着头拼命往坡顶爬。累了就在阴凉底下歇会，渴了就从背上拿过水来喝。我们一个人背一大瓶水，到回来就一滴不剩的光有个空瓶了。那里人山人海，全县里知道的人都会聚集到那里去。那些黄牛，一头比一头大，一头比一头猛；我们都是站在高处看，不敢朝下走。胆子大的就都往最里头凑，有好几个就被牛踩在脚下了，要不就是被顶在头上了。但这样并没有吓到那些胆子大的人们，每一次都会有人站到最里头去；不时还吆喝两声，抬头朝上头望望我们这里，好像在炫耀他的胆量，嘲笑我们胆小一样。没几分钟，牛就开始追了，朝他这里跑了来，他拼了命的往最高处躲开，但两条脚终究抵不过四条腿，最后被牛追上了，牛一使劲只见那人就飞了起来。他转头看见了我们，我们都呆了，他重重的摔了下去，一动不动躺在那里；几个汉子给他抬出去了，满头的血，还有模糊不清的脸；我妈倒不喜欢看牛斗架，她只是喜欢人多，喜欢热闹的地方。她年轻时候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美女，可以说是村花了；好几个人都喜欢她，追过她，甚至还有别的村的人来提过亲呢！可我妈就选了我爹。听她和村里要好的一个姐妹说过一回，那时我爹长得也是村里比较好的男孩子了；虽说只有小学念过一二年，但人才可没得说。我爹也很潇洒，她一眼就相中了，也顾不得别人的劝说，就跟我爹好上了。现在她后悔了，但耐在我跟我哥还小的份上，她一直忍耐着不肯离开。从山顶上走下来，来到这头平点的地方逛市场，那里有羊汤锅，牛汤锅；阵阵的香味扑面而来。我们只能抿抿嘴从旁边走过。遇到村里的人，尤其是跟我们同样大小的孩子；他们跟着他们的爹妈，一人手里抬根冰棍，一人嘴里吃着波萝；我们只是看看就扭头走开了。心里难过，但都知道我妈没钱；她也很难过，她说等明天就问你爹要钱卖，一人一根。然而，几年过去了，一直都没买过。我们心里其实也不难过，但就是见不得她哭的时候，她一哭好像整个世界都变了一样；我跟我哥也就哭，要不就是低头拼命吃饭。记得那一年上学，每星期回到家我们都要去干活；我爹那时已经变得不顾家了，有一天混一天，还经常要我妈催他，他才肯出门上田里去；干活也不好好干，干半天睡半天。上五天课，星期五的晚上就回来；我哥上初中，在镇上；我上初中一年级，也是在镇里。那一个星期，刚一到家就听见我妈他们吵架的声音；我们回来就吵得更凶了，最后我妈把盆摔了，我爹给了她一耳光就出去了。我妈做好了饭，我们吃了；晚上看了会电视，我爹夜里二点多才回来，第二天也没干活，只是睡在床上不肯起来。有块地要用牛去耕，我跟我哥架上车就走了，当天没弄完，第二天还得去半天，刚好可以赶回来去上学。我们每个星期都会要钱，不是零花钱，而是饭票和菜钱；基本两星期一回，从家里背上二十公斤大米到学校换饭票。上小学的时候，从我们家出发到学校，要走将近二个小时的路，还要背着二十公斤大米。一开始那一年，我哥上六年级，我上四年级；基本都是他背走的，他和村里的其他几个同学一起换着背。而我呢！什么也不用做，只要跟着他，他给我饭票，但我们都没有零用钱。有时，家里好些，可以有个一块或者几毛，最多也就到两块钱；一天用一毛买一根豆腐皮吃，我跟我哥一人一半，我哥总把大半的那头给我；自己吃了一点就笑呵呵地走了，还说想吃再去找他，他去赊账。有一个大妈经常在校门口卖波萝还有零食。我们村好几个都在那个村里念书，他们每家都比我们家好过，每个星期都会有五块甚至到十块的钱；看着他们都有波萝吃，还分给我哥，但没给我，我哥就会给我一小块；我就想天天要，他就去赊账，还叫我不要跟妈妈说，下回我们背点米来抵给她；就这样，一抵就抵了一年多，直到他上了初中还欠了那个大妈二十多块钱。我哥很懂事，也很坚强，人缘也好；村里很多人都喜欢他。我也很依赖他，放牛都跟着他，去哪都要找他，不见他一分钟，我就会叫他的名字；而他后来就慢慢开始讨厌我了，原因就是我一直不懂事，总把他对我的好当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。那一天我们一直干到很晚，我爹在吃了中午饭时候来了，他说来换我们去上学；我们找他要钱，他说没有，而学校都要教资料钱，要交考试费；我跟我哥要五十块，我爹却没有。我跟我哥就坐在田梗上，这学肯定是不能去上了；去了老师也不会让进教室的。我爹也没管，只是赶着牛犁地，我跟我哥就一直坐在一旁看着他。那时我在班上是个打篮球的好手，班里还让我去打比赛，然而那个星期我就退了学没有再去。我妈在家已经把饭都给做好了，见我们已经三点多了都没有回去，就急了些，赶紧又跑了几十里远来到地里大声叫唤；我们听见了，就赶紧跑了去，她开始骂，边骂边哭；我们跟她说不去了，她就急了，“你爹好，还是我好”说了些气话，“你看看他现在这样子，书都供不上你们念，你们怎么办”说着说着就没哭了，就光骂了，但牵着我的手，一路走了回来。一到家，她就把蛋炒饭端了上来，一人一碗让我们吃；我们都说不去了，要五十块钱才去。她说她也没有，上哪去借也借不到了；她也不好意思再到外公那里去借，借是能借到，但已经好几回没有还上了。我们只是低头吃饭，一碗饭吃了好久；我妈只是坐在一边，说着说着又哭了，最后我们都哭了，哭得很伤心，眼泪直滴到碗里，伴着饭吃进了肚子里。后来，我妈还是去找我外公借了五十块钱拿给了我哥，我哥带着我背着米又上坡下坡地走到另一村子去坐车到镇上学校去。这一星期都没过完，我们就被带到了法庭，我妈已经不知什么时候交上了离婚协议；现在就等着签字认领了。我什么都不知道，别人教我怎么说，我就怎么说，最后我妈空着手走了，本来她是准备带我走的，但我爹什么也不给她；我也没答应跟她走，她只好一声不响地就离开了这个家里。那一星期回来，我也就没去上学了，小学毕业，初中上了一个月；我爹也没说，他也知道供不上了，我哥坚持到了初中毕业。一天，我妈回来拿她的东西，可我爹什么也不给她，她就嚷嚷上了，把东西全扔在了地板上；她的衣服，我爹的盆，还有一架缝衣服的机器，全给她打烂了；她就像疯了一样，大喊大叫在屋里熊着我爹。那时候，我并不知道其实她很可以怜。那一次，她想上街，问我爹要六块钱，我爹没给，一声比一声厉害地就骂了起来；我爹跟她吵了半天，最后动了手，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，哭得死去活来；当天晚上又回了我外婆那里，在那里大告我爹的状。第二天我外公就来找我爹做思想工作，我爹只是陪他聊了会就走出了门去，直到天黑才回来。”
“就因为这个才离婚？”她听得几乎入了迷，声音有些哽咽，眼泪擦了又来。
“我妈多半是爱和别人比，还有就是我外婆总爱挑剔；从中作梗，不然也不会有这样的结局”
“那你为什么要跟你爹？”
“因为我爹要我哥，我也跟我哥；我爹也说让我不要去，但实则他也不在乎，只是也不想让我妈得到什么”
“那你哥呢？”
“时候也不早了，该睡了”他沉默了会，转头看看她起身站了起来。
“你为什么不说完呢？”她跟着站了起来，手拉着他不肯放开。
“太累了，改天再谈好了；都是过去的事，没什么新鲜的；睡吧！”他将她的手轻轻扒开，转身走回了房间去；她呆呆地站在那里，看着他关上了门轻轻叹了口气，转身关了屋里的灯，摸着黑走回了房间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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